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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今我都還記得他一頭捲曲的金髮、湛藍的眼睛和不時擠眉弄眼的調皮眼神。只要他一出現,我們幾個小蘿蔔頭就前呼後擁的簇擁著他,拉拉他的衣角,嘰哩聒啦地用非常有限的英文單字,夾雜一連串的中文搶著跟他說話。他也開心的捏捏這個蘋果小臉,摸摸那個小馬尾。我們剛剛玩完跳房子、打玩彈珠的小髒手摸到他的卡基軍裝,他一點兒也不在意。有時候,他會故意撒腿就跑,跑的老遠,讓我們跟不上,然後又張開雙臂,等著我們向他飛奔而去。有時候,又從口袋摸出幾顆巧克力糖,一人一顆,最後自己也塞進一顆,大夥兒你看我,我看你的,滿嘴巧克力吃的好開心。這就是馬柏,一位年輕活潑的美國軍人。他常常有事沒事便來我們這裡,當然,不是為了我們這群毛頭小孩兒,他來,是為了看他心愛的女子,瑩姐,我們是這麼叫她,馬柏在人前也跟著我們這麼叫。

 

 

 

瑩姐,是我們的鄰居,才從台南師範專科學校畢業,每天穿著樸素整潔的衣服到台南聾啞學校教書。她是家中長女,為了家計,捨去台南女中念師專。她還在師專時候,為了練習手語,時常到我家對面那間畫室,跟啞巴畫家閒話家常。我常看他們倆,飛快的比劃手指,還不時迸出開心的笑容,也不知道他們究竟在聊什麼。啞巴畫家的生意很不錯,經常有美國人上門請他畫人像,啞巴畫家的筆下功夫了得,人像畫得十分逼真,只是有時溝通不易,於是瑩姐一有空就義務幫他翻譯。或許是這樣,瑩姐輾轉認識了馬柏,一個年輕幽默的美國官兵。

 

 

 

那是六年代中期,美國已正式介入越戰。美國除了派遣部隊遠赴越南戰場,還有海軍第七艦隊共同協防台灣海峽。台灣各地因此有不少美國後防司令部軍人及其眷屬住在各地。

 

 

 

在我們眷區入口正對面,越過一個小坡,就是一個美軍軍官俱樂部。針對美軍做生意的店鋪,就開在正對著小坡的眷區馬路邊上,有上海西服店、畫室、書店,還有幾家小雜貨舖。儘管俱樂部和眷區近在咫尺,除了到店裡消費的客人外,一般眷村居民和美軍少有往來。一條雙向車行馬路,有如楚河漢界,就此將俱樂部和眷區隔開。往往一有美國節慶,總會看到這樣的景象:一邊是身穿黑色禮服、腹部圍上紅色絲腰帶的美軍,帥氣十足地挽著美麗的伴侶步上小坡往俱樂部走去;一邊則見眷區裡的幾位大叔,視若無睹的蹲在大馬路旁,南腔北調地磕瓜子聊天。

 

 


 

 

 

 

 

 

 



瑩姐家和我家十分要好,我們到瑩姐家可以不用敲門就直接登堂入室。我常常在放學後,一寫完功課便溜到她家去玩。有時瑩姐家沒人,我進去繞了一圈找不到玩伴後,又跑出來,再串到隔壁家去。有一回,我照舊長驅直入瑩姐家。那時的眷舍格局是一條通,開了大門就能直接從前門望到後門。那天,我照樣冒失的直闖進去。黃昏中,室內晦暗,我一路快步走到底間,正要推開後門出去,忽見兩個黑影在角落,我頓時嚇著,倒抽了一口氣。再細看,竟然是馬柏和瑩姐。只見瑩姐輕摟著馬柏,撫弄著他捲曲的金髮,馬柏則擁著她腰、埋首瑩姐懷中,倆人就這麼不言不語靜靜地坐著。我的心莫名奇妙突然撲通撲通跳個不停,正低頭猶疑該推後門出去好,還是轉身回到大門,忽聽得瑩姐喚我,我緊張的說不出話來,想說「是!」,可是喉嚨只有呼嚕一聲,馬柏和瑩姐見狀都笑了出來。瑩姐喊我坐到他們旁邊,還說因為兩人一直聊天聊得都忘了開燈。我直說,不了,我肚子餓,要回家吃飯!說完,轉身就快速衝回家去。


 

 

 

 



瑩姐認識馬柏時候,已經是聾啞學校裡的老師,她典雅穩重的舉止和成熟的個性,從小就是我們心目中的好大姐。而馬柏個子高大,一臉的孩子氣,他熱情、開朗,又常喜歡跟我們這些孩子玩。剛認識瑩姐時,他經常藉口過來要學中文,只是學了半天,始終就那幾句,不過,對街坊叔嬸阿姨的稱呼倒是從來沒有弄錯過。大人小孩都特別喜歡他,別看他高頭大馬,只要瑩姐一出現,他眼裡就只有瑩姐,那眼神是我從未見過的溫柔。

 

 

 

我們這裏的美軍俱樂部很少發生什麼事情,不過在別處美國大兵喝酒鬧事,或酒女爭風吃醋的情形確實時有所聞。瑩姐和馬柏談戀愛,家裡一開始自是非常反對,尤其是瑩姐爸爸,經常在家中破口大罵,那咆哮的聲音,我們老遠就聽見。瑩姐爸爸脾氣倔強,街坊皆知。走在路上,除了幾個還瞧得順眼的鄰居,他從來不跟人正眼打招呼。他大概沒想到,從小乖巧勤奮的瑩姐會和美國人認真起來。

 

 

 

瑩姐媽媽則是我母親最要好的姐妹淘,雖然養育六個子女讓她操勞許多,每逢見到我和我姊去她家,總是笑臉相迎,家中幾盤羞澀的江西菜餚和零嘴,也從來不吝嗇拿來請客。他們夫妻兩人個性南轅北轍,從年輕拌嘴到老。瑩姐媽媽是了解自己的女兒的,但也拗不過自己先生的牛脾氣和鄰人的長舌。兩人經常為了此事,爭吵不休。瑩姐媽媽一見到我媽媽便訴苦。

 

 

 

瑩姐爸爸真正反對的理由,我也不大清楚。只聽得瑩姐爸爸氣起來,衝口就是忠孝節義數落一通。我不懂這和瑩姐與馬柏的戀情有什麼關聯。我們姐妹去瑩姐家,常常看她默默落淚,逆來順受。或許是馬柏的誠懇和堅貞的愛情打動了家人,這對異國情侶,經過了顛簸的相戀之路,總算也是有情人終成眷屬,在教堂成婚。

 

 

 

此時,越戰也進行了好幾年。美國對越南所投入的人力、戰費和物資也愈來愈龐大,美國國內的反戰聲浪日劇。美軍傷亡數字節節升高,在台的美軍調動日益頻繁,馬柏有些同袍被調到前線;有的,聽說,不幸在戰場喪生。沒有明確的未來,隨時有生離死別,這場戰役不知道要到何年何月才會結束。

 

 


 

 



有一天,瑩姐邀我們兩家姐妹一起到他們新婚家裡小坐。馬柏有一個可以放多張黑膠唱片的唱機,我看著一張唱片轉完後,另一張又自動落下,針頭找到位置,唱片又開始開唱。我目不轉睛的盯著這個機器,覺得有趣極了。客廳裡,兩家姐妹愉快的吃東西聊天,忘情地說著馬柏聽不懂的中文。爆米花的香味,夾著幾盤臭豆腐;吉他伴奏的美國民謠,混雜在幾個女生的聒噪中,似乎我們都忘記了馬柏。忽然間,有一首歌,緩緩的釋放在空氣中,那歌聲如泣如訴,讓我們頓時忘卻一切正在進行中的事。除了歌聲,一切靜止。

 

 

 

歌聲未酣,只見馬柏咻地站起,兩行清淚掛在臉上,直奔房間。瑩姐見此,飛快跟進去。這突如其來的動作令我們姐妹十分錯愕,面面相覷,一古腦兒全擠到他們房門口。房間裡,只見瑩姐坐在一張搖椅上,擁著痛哭的馬柏,那情景竟和我那晚見著他們的情景十分相似,我們幾個姐妹看了好不動容。原來,是那首民謠,觸動了馬柏柔弱的心靈深處。

 

 

 

瑩姐低緩的告訴我們,最近傳聞部隊可能會有調動,馬柏想起可能要離開新婚的妻子,兼又懷念起久未返鄉探望的父母,望著瑩姐的一顰一笑,一曲訴說別離思鄉的「離家五百哩」勾起他萬般不捨和思念,淚水衝破堤防,潸然而下。

 

 

 

往後幾年,我忙著唸書、聯考,瑩姐家就很少再去。馬柏終究被調離台灣,留下瑩姐寒窯等待,期盼團圓的日子早點來臨。

 

 

 

我考上大學到北部唸書了,越戰還沒打完。有一天,新學期才剛開始,同學們在教室議論紛紛,聽說兩位越南華裔同學轉學了。原來美國改弦易轍,尼克森總統於1972年訪問北平、莫斯科,並在1973年與參戰各方簽訂「和平協定」。未料,北越與越共乘美軍撤出之際,全面發動攻勢,終使越共在1975430攻下西貢,越南從此全面赤化。兩位越南華裔同學頓時成為無依難民,只有前往法國投靠親戚。

 

 

 

由於美國撤軍,馬柏也得以自戰場返回美國家鄉,並將瑩姐接回美國團圓。越戰是美國及越南現代史上最誨暗的一頁。雖然越南淪陷,造成無數流離失所,許多美國人卻因此得以家庭團聚。人生的悲歡離合、幸與不幸,有時真是難以定論。

 

 

 

自此,每當我聽到「離家五百哩」這首美國民歌,總會想起馬柏、瑩姐,想起因為戰爭而生離死別的人,想起因為戰爭而陷入迷惘的社會,更想起我遙遠如今已不復存在的童年眷區。

 

 


 

台南水交社 (又名志開新村) 於2006年前後因眷村改建計畫,所有居民已陸續遷離。

 

 



 

 

 

 

 

500 MILES       

 

By Peter, Paul and Mary

 

If you miss the train I'm on, you will know that I am gone 
You can hear the whistle blow a hundred miles, 
a hundred miles, a hundred miles, a hundred miles, a hundred miles, 
You can hear the whistle blow a hundred miles. 

Lord I'm one, Lord I'm two, Lord I'm three, Lord I'm four, 
Lord I'm 500 miles from my home. 
500 miles, 500 miles, 500 miles, 500 miles 
Lord I'm five hundred miles from my home. 

Not a shirt on my back, not a penny to my name 
Lord I can't go a-home this a-way 
This a-away, this a-way, this a-way, this a-way, 
Lord I can't go a-home this a-way. 

If you miss the train I'm on you will know that I am gone 
You can hear the whistle blow a hundred miles. 

 

 離家五百哩

 

倘君錯過我乘坐的那班火車,當知我已離去了

 

數百哩外,君能聽得見氣笛聲響

 

百哩、百哩、百哩啊

 

君在百哩外能聽見氣笛聲響

 

 

 

主,我離家五百哩、五百哩、五百哩、五百哩

 

主啊,我離家有五百哩

 

 

 

背囊沒有一件襯衫,名下沒有一文錢

 

主,我不能如此返鄉

 

如此、如此、如此地返鄉

 

主,我不能如此返鄉

 

 

 

倘君錯過我乘坐的那班火車,當知我已離去了

 

君在百哩外能聽見氣笛聲響

 

 

                                                                    
   

 

                                                                                   (The  End)

 

 

 

* 圖片引用自台南志開國小網站及奇摩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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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飛雁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9) 人氣()